一縷桂花香（上）

直到後來才了解，如果要賦予靈魂一種氣味，那麼一定得是桂花香。

在日日如一的上班途中，總要經過一條被樹蔭籠罩的街道。印象中，街道旁有一排整齊的樹木。然而，不知為什麼，在樹下穿行了兩三年，這條街道的桂花香卻直到今年中秋才飄近我的鼻翼。或許，是因為早晨通勤上班過於匆忙，只顧埋頭行路；或許，是因為曾經這裡是鬧哄哄的賣菜早市，喧囂的氣氛掩蓋了桂花的幽香；或許，是因為開車一閃而過，花香來不及飄進車窗……。

在城市的繁華中，很容易忽視身邊環境中的美。我們的路越來越長，卻也越來越窄，能到達的地方似乎變得愈發近了，自己卻變得更加渺小了。

遲來的花香讓我聞之欣然，曾經對這排桂花樹的視若無睹，如今想來恰是一種對靈魂的忽視。在這一縷桂花幽香中，我的思緒也隨著心靈而沉澱，在香氣氤氳中泛起回憶漣漪，將默然抽離的記憶拼湊回來。

傍晚回家，看到忘記拉開的窗簾，恍恍惚惚地以為自己還在十七歲——秋天的夜晚來得快，母親在客廳大聲叫我準備吃飯。仍記得，童年時老家的院子裡有一株娉婷的桂樹，每到仲秋時節，桂花怒放——在覆著一層蠟質般油亮翠綠的橢圓形葉片間，層次分明疊壘著的乳黃色花瓣，一簇簇伸展到綠葉外，像極了一個羞澀少女頑皮地探出稚嫩的雙眼，向外張望，好奇地觀望這大千世界。

彼時院子裡每家每戶都被那似濃似淡的香氣所籠罩著，淡淡清遠的花香猶如少女純真的眼神，清澈、明亮、清新，讓人心曠神怡；又如少女的體香，在微風吹拂中，典雅的幽香瀰漫開來，一聞就能醉人。

然而這醉人的香氣只有短短的保質期，只消一陣秋雨，遍地落滿殘花，香氣也隨之消逝。因此，為了留住這縷桂花香，院子裡的大人們常打桂花做桂花膳、釀桂花酒。對於孩子而言更是有口福，桂花開了，不僅是香在鼻尖，更是香在舌尖。

桂花一開，阿嬤和她的朋友們就會拿上竹竿和蓬布去打桂花。我們一群小孩貪玩又膽大，經常爬樹的經驗這時候就派上了用場，遠遠看到有阿婆提著竹竿來，我們一溜煙熟練地爬到樹上，抓起樹枝搖晃，配合長長竹竿的敲打，讓星星點點的桂花簌簌飄落，同樹下收花的婆婆奶奶的笑聲一同落到撐開的大蓬布上。這一陣細細碎碎的金黃色桂花雨，最後被做成桌上香香甜甜的桂花糕、桂花糖、桂花藕，新鮮的桂花還能擔當尋常菜式的王牌配角，桂花燒肉、桂花豆腐、桂花椰奶糕、桂花粥、桂花洋蔥絲……瞬間就賦予秋天菜餚季節限定的靈魂。桂花落在茶湯裡，是淺淺淡淡的幽香，落在酒裡，便成了穿腸迷香。

五感之中，畫面、聲音，乃至口味，都可以用拍攝錄影、菜譜等方式流傳，唯獨氣味無法通過載體完整留存。就像和小時候的玩伴在院子那棵大桂花樹下玩耍的場景還歷歷在目，遠遠傳來母親催著回家吃飯的聲音猶在耳邊，在街巷小甜品店還能買到桂花糕，但是院子裡那棵桂樹專屬的桂花香味，隨著桂樹被砍伐而永遠消逝了。

回老家探親時，望向院子那片規畫為停車場的空地，腦海裡總浮現出那株桂樹的模樣。就像蔣勳說的：「嗅覺像一種注定的遺憾，永遠存留在記憶裡。」於我而言，秋天的記憶屬於桂花香，童年依稀記起的二三回憶就一直保存在桂樹、桂花裡。在每個有桂花的城市，靈魂中寄存過家鄉桂花的香氣便被勾引出來，帶出一串美好的心音。

台灣南投的桂花生於山野，長於山野，濃烈而不矜持，狂野而不奔放，如同辛棄疾所寫的「怕是秋天風露，染教世界都香」，把整座城市都包裹在濃濃的桂花香裡。

從名間交流道下，沿著139縣道走向松柏嶺，沿路盡是綿延的茶園及山景。在八卦山南端的名間台地，一路往松柏嶺前進的路上，循著指標就能走到一片桂花林。不同於家裡院子那棵略顯單薄的桂樹，南投松柏嶺的桂樹依山傍水，長得高大婆娑，蒼蒼茫茫的深碧色喬木連成一片，儼然一座桂花森林。

南投的桂花往往只在中秋後開一次。在一場微涼的秋雨澆透烈日炎炎的松柏嶺後，山嶺上的桂樹紛紛綻放出星星點點的花蕾，毫無保留地綻放著，一開就是漫山遍野的芬芳。桂樹們彷彿清楚知道這一年就開花這麼一次，於是卯足了勁綻放，其實青春也是如此，人生漫長，然而少年短暫，燦爛青春時光仿若一瞬。

一日我披著清晨的薄霧起身去往桂花巷，還沒走近，就已被桂花香包裹周身。窄窄的巷子裡零星開著幾個店家，空氣中桂花蜜綻放絲絲的甜味，帶著露水的新鮮與明淨滲透進胸腔。我在幽巷中找了一個做桂花湯圓的小店，慢慢品嘗，甜而不膩、幽香綿長，用溫度熨貼地安慰腸胃，和記憶中鄰居阿嬤的手藝別無二致。

邁著輕悄悄的步伐閒走，來到一座有老桂樹的庭院。晨光中，黃燦燦的小花被描出了柔光的金邊，讓人不忍觸碰。幽幽的花香伴著山谷微風傳來，透過這一縷桂花香，彷彿能看見幾十年前，手植這株桂花的人也曾這樣於庭前靜靜賞花、聞香，暗自歡喜。

驀然又回想起家鄉院子裡那棵桂樹。有時能看見阿伯在樹下輕搖蒲扇，有時父母下班回家時，也會在桂樹旁駐足片刻。那時候，他們凝望桂樹、欣賞桂花的目光中，是否也含有這樣閒適的歡喜？或是也通過撲鼻而來的香氣，回想起他們少年時那座飄著桂花香的故鄉小鎮，想起曾經滿腔所懷的抱負，或是曾經的愛戀和期盼。我們所品嘗的桂花糕、桂花茶、桂花酒，隨著香氣的鑰匙，打開了回憶的寶箱，在美食中寄託著的故事，也隨著桂花幽香思緒翻飛，帶著我們回到那段溫暖時光。

想起王陽明曾經眉飛色舞地說過：「爾未看此花時，此花與爾心同歸於寂。爾來看此花時，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。便知此花，不在爾的心外。」直到真正處於桂花香的繚繞之中，我才明白，桂花不在我的心外，而在我的心間。

於是這些天的上下班途中，每當我經過那一排排桂花樹，便會靠路邊停下車來，看那微風吹過，千層翠綠間，淡黃桂花隨風飄落兩三。人閒桂花落，桂花清淡又閒適的香味，伴著回憶沁人肺腑，悄悄鑽進心間。待到桂花香融入身上的每一個細胞，我才披著滿身的桂花香，繼續向前駛去。（上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