島嶼森林之歌（二）

他們走得那樣深、那般遠，從他們為植物的命名就可畫出一個移動的座標，比如恆春風藤、台灣小檗、蘭嶼土沉香、阿里山千金榆──他們入寶山卻空手走出山，採而不砍、集而不棄。耐得住寂寞的人，像一棵高山杉，風雪所覆都是未來成長的許諾。

當他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，他的流浪路途就此結束，也寓意著生命就在這座應許森林中永遠停頓。應許森林的應許就是你可以照你自己的方式活下去，即使是在此絕命，將應許森林活成絕命森林。

就像樹木活在資本主義所建構的現代都會叢林，就變成了神社、家具、棺木、橋廊。在應許森林中迷失之後，緊接著就是「山鬼」無邊的等待上場。一息尚存的山鬼遊蕩早秋的森林，在朔雪長夜，擁抱黑夜，流光宛轉，四季隨身，他看著春天的花掛在秋天的果，苦夏的風吹過山林。

這座北回歸線下的城，有名為林森的路，木材商行雲集。他熟悉這些木材，那是之後要漂洋渡海成為鳥居神社的棟梁。

木材去了他的故里，他卻把故里活成原鄉。

行走在街上，聞著木材香，尋著木造屋的往昔身影。所幸仍有倖存的木造屋留下了可讓他繼續追索植物的前世今生，榮光印記與傷疤。

那些年代的植物學家都像是一個算命師，為樹取一個永恆之名，扁柏、紅檜、香杉、紅豆杉、肖楠、台灣杉、華山松、鐵杉、雲杉、柳杉、廣葉杉、烏心石、櫸、黃連木、柚木、柯仔、楠仔、赤皮、牛樟、茄冬。命名者流芳於世，建構植物學家的功德芳名錄。

森林學上的時間並不等同於永恆，但其跨度之長，足以使人類傳統的想像和交流模式瞬間崩塌。因為人類善於砍伐濫伐，殖民者來了又走了，存儲在這裡的樹木活成了神，神木。

幾十年、幾百年在森林面前十分微小，樹木的時間尺度無法丈量慾望。

他以森林學的時間來進行對大地的思考，這意味著人不僅要問自己該如何理解未來，還要問未來將如何理解人，對於後代，以及人類之後的時代和其他物種，會留下什麼足跡？再次來到應許森林入口，他循著風吹來的氣味路徑前往部落。

部落以及他們的祖先同樣有明確的訊息，關於植物、考驗和人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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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之後經歷許多考驗，深入森林內部，踩踏部落，那彷彿是走到光明與黑暗的交界處。山鬼老眼等著異鄉人探訪，進入危險的異世界入口。

島嶼森林充滿了戲劇性。

在盛夏時光，森林區域淹沒在氤氳的金色陽光與迷霧般的月光中。

他經歷狂風暴雨、出草獵殺伺伏，終於進入森林，透過黑暗、深時，借助一點點光線，他看到樹的靈魂。

他通過了考驗、經歷了部落儀式，最終和這些古老的植物會合。

這是通過深時的心智層面的相聚。

他和同伴到森林紮營。他們去的許多地方其實都避開了部落，大多數時候，這片土地對他們來說意味著工作、生活，還有危險。黑暗森林如地獄入口，其中有許多座即使部落也不會靠近，為此才被他這樣的日本人發現。

如果不得不從它附近穿越，他們就不言不語、不吃不喝，甚至看都不看森林一眼，這是一種尊重山靈樹神的態度。

他在筆記本寫：「因為它經常會套住經過的人，彷彿設有陷阱，發生在林線之下的地底，有著深黑的遼闊森林，以及溢滿水聲音樂的高山巨洞之地，能夠不聲不響即殺人於無形的夜黑力量。」

他記錄著島嶼的新詞彙，這個詞的含意暗示著這片土地有感知。是的，這正是他此時此刻的感受，帶給他安慰的新天新地。他意識到，與森林切身相關且彼此適應的部落文化之中，森林是敬畏的某個實體。和它相關的故事，往往模糊了人在此的痕跡與活動，人與非人之間有條不越界的中線。

神木彷彿是長腳的人，有著自己的意識與走向，有時是善意、有時會惡意使壞。護林者是他的族人，殺林者也是他的族人。

神木能傾聽，也能記憶，它們也有臨終之眼，倒下前會記得砍伐殺它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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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入森林，他深入植物的根系、探索那裡的植群品種時，同樣遇到品種命名的問題，植物的身分等待被辨識。

帶他領會這個新世界島嶼應許森林的是殖民者，前行者植物學家曾告訴他：「森林的複雜性遠超他們的想像。樹木不僅製造氧氣，還是意義的昇華、淨化與重生。他們需要一種新的命名系統來理解森林的未知世界。他們需要一套全新的辨識身分系統來談論森林，和山林對話。」

當森林毀於火，他看見部落長老以巫言巫語召喚水神降臨，以咒語灌溉新土，神祕的對話。（二）